2021年10月2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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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张老师
出品 | 子弹财经
成都女孩阿玲会在深夜出门“上班”。
为了节省时间,她会选择在地铁里化妆,口红、瓶罐、刷子全摆在身旁靠椅上,不时会有人投来异样眼光,阿玲明白路人的暧昧眼神,但她无暇在意这些。
上班地点在成都西北郊的犀浦,这里是个不夜城。
成都市区西北20公里,绕城高速附近,原本只是郫县的一个镇,但现在即便过了夜里十二点,华为成都研究院的大楼仍然灯火通明,三公里外,广阔的富士康厂区正在进行倒班作业,作为成都高校最集中的地区,考研大军会一直奋战到凌晨。
在更外围一些区域,直播基地大楼里,年轻女孩们正在开大嗓门推销郫县豆瓣。距离双十一已经不到二十天,位于犀浦东边的一个直播基地里,女孩们会在半夜开始工作,在直播镜头前,开完整整一面墙的鞋盒。
凌晨六点,灰白爬上天边,下班。
在西南都会成都,阿玲属于一个新近壮大的特殊群体:带货主播。业内人士介绍,成渝地区带货主播数量已近万,而阿玲这样的主播又更为特别,工作时间只在晚上,时常直接拉到通宵。
中国睡眠研究协会曾发布报告,共有超过3亿人存在睡眠障碍,其中30%的人会熬夜到凌晨一点,而疫情后,国人平均入睡时间又延迟了2-3小时。庞大的夜猫子群体催生蓬勃的夜经济现象,阿里巴巴发布夜经济报告2020,夜间线上消费在全天占比提高到40%,白夜主播便是这一现象的独特缩影。
她们曾用暗夜主播称呼自己,以区别于给人暧昧印象的午夜主播,后来有人取出更适合她们的名字:白夜主播。她们的夜晚就像白天,所以叫白夜。漫长的夜晚,主播往往要一个人对着镜头喊到天亮,孤独直播间里,是3亿失眠党的寂静欢腾。
璀璨夜经济背后,并非只有光鲜,走进夜晚直播间的人,大都与当下都市年轻人有着相似的疑题。
阿玲时常会跟朋友谈起那场“顿悟”。
天府三街附近一家咖啡馆,她看到一群年轻人开会,围坐在实木长桌边,用电脑远程视频,所有人全程使用英语。
她虽然没听懂一句完整的,却也恍然领悟:时代正在改变。
如今,从成都火车南站开始,天府大道已经向南延伸超过40公里,一路灯光璀璨,高楼林立。在城市东南,翻越高耸的龙泉山,拥有超现实外观的天府机场,距市区也是40公里。而成都的“七环”,已经串联起浦江、金堂等三圈层城市,全长437.7公里,120码绕一圈要4小时。
2021年9月的一份报告呼应了现实,成都超越天津,成为第一梯队的超大型城市,而最新关于“成渝双城经济圈”的顶格规划,更让这片广袤的西南腹地耀眼。
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阿玲来说,身边很多事情也变得可以理解。婚纱影楼业绩下滑不只是自身原因,同行已经冲到前面,进行“降维”打击,别人使用AI量体,进行互联网转型,资本也在介入。
恍惚间,成都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城市。缓慢,悠闲,舒适,这些仍然还在,即便在科技大厦林立的高新区,仍能在树荫遮蔽的院坝里喝到盖碗茶。而城市里的另一面却让她措手不及,它正在飞快加速。
疫情过后,阿玲彻底撑不下去,眼看转型早的同行高歌猛进,她却只能忍痛关门,放弃苦心经营多年的“创业”。
2010年左右,刚从大学毕业时,成都还是那个三环以内的城市,高新区还很荒,如今天府新区腹地华阳,则是双流县的一个偏远乡镇。
创业小有所成后,她见证过成都从三环到“四环”的时代,她靠自己买车买房,时常会去周边民宿住几天,坐在青城山小溪的石头上喝红酒望月亮,或者在龙泉半山腰俯瞰苍茫暮色里的成都。
主播毛豆的“安逸”日子也在悄然间逝去。几年前,她还是活得很“滋润”的成都人,没有房贷也没有车贷,丈夫经营一家小公司,她则在另一家公司当总经理助理,每月收入一万多。
毛豆真正感到压力,是在孩子上托儿班以后,加上其他早教项目,家庭开支直接翻倍。她开始考虑更长远的事情,让孩子接近更好的学区,而当她关注学区房时,才发现,以他们现在的收入,远不能躺平享受生活。
为了孩子,她不得不将自己放进职业焦虑行列。
(一位白夜主播手机壳上的标语:“只想搞钱”)
94年的花生米,则代表这城市年轻女性的职业心态,“在成都女生地位本来就很高,我不想靠男人。”
大学毕业后,她做销售行业,电话营销,一天打600个,被骂得在厕所大哭没有勇气拨号码时,就去厕所哭一场,回来继续重复话术,直到任务完成。三年左右时间,她收入却一直不稳定,长期在几千徘徊,业绩不好时,还不到三千。
花生米喜欢成都,回老家这种想法,一旦在脑海出现,她就会责备自己。可留下来,又觉得无力,天花板悬在头顶,电话营销干不了一辈子,她甚至觉得几年也不行。苦闷时,她喜欢坐夜班公交车,漫无目的地绕着城市转圈,到终点,又再坐回来。
(一位主播凌晨下班后独自骑车回家)
毛豆开始考虑重回直播行业。
天府三街附近,是成都互联网高新技术公司聚集地,通勤高峰期地铁口场面壮观,人头攒动,摩肩接踵,“宛如西二旗”。
这里上班的年轻人已经住到新津区,将那里的房价推到每平一万六,比当地一般“三圈层”区县高出一倍。
到2020年,成都地区有超过440家年营收两千万的互联网企业。也在这一年,成都电商零售额达到4129亿,比上一年增长了13%。
成为总经理助理前,毛豆也曾从事过直播,跟许多女孩子不一样,她大学刚毕业的工作是游戏主播,甚至开了间游戏推广工作室,旗下主播最多时超过30名。
后来退出是因为家庭,孩子出生后她做了抉择,把家庭放在事业之前,无暇运营时,关停了工作室。因为以往从业经历,早在五年前就有机构找过毛豆,问她是否愿意去淘宝直播带货。
那时,毛豆已经开始上“闲班”,每月有七八千收入,在成都可以过得很舒服。况且那还是在五年前,没有薇娅也没有李佳琦,人们只知道电视可以卖货,而毛豆觉得那完全没有前景,还“很low”。
确实如此。在成都淘宝直播基地,阿浩如今是一名场控,进入直播机构前,曾在著名的荷花池市场做服饰档口。
那一年因为行情波动,他压了五百万的货在手里。无奈之下,他成为成都最早涉足淘宝直播的人,手机就架在自家顶楼阳台上,风吹日晒播下来,存货大都销了出去。
毛豆却错过了那几年的红利期,那位曾经找她带货的运营,眼看着就在朋友圈“发迹”。对方带出的中腰部带货主播,收入已经超过她想象。
这次,她决定抓住机会,辞职时,老板专门找了她谈话,家人也劝她再考虑,但这位年轻的妈妈知道,她需要这纵身一跃。
(毛豆是个宝妈,孩子今年刚上幼儿园的育前班)
中断事业的阿玲,也在寻找跟上时代的机会,很自然地看上“时髦”的直播行业。
她去过一些机构面试,开着车过去,到了导航目的地,眼前景象顿时让她心里打鼓。公司在一栋老旧楼房里,周围环境也凌乱破败,垃圾和装修材料遍地。
等进去大楼,看到的画面,直接让她退出来。她看到一群年轻女孩坐在直播间,穿着异常暴露,负责人则告诉她,这就是“模式”。阿玲这时已经35岁,有家庭,有孩子,而她自己知道,即便没有这些,她也不会做。
还是“带货”挽救了她对直播的信心,这其实是她熟悉的东西,还是像以前那样卖东西,只不过是在网上。“感觉是又回到了起点。”在她眼里,带货直播其实是“二次创业”,她没有底薪,只在开始有少量补贴,做多做少全靠自己。
面试淘宝直播带货当天,阿玲对公司印象仍然不好,与其说那是家公司,更像个仓库,直播间连货架都没有,数百个鞋盒径直靠墙垒起来。
(主播房间往往都被鞋盒塞满)
打动她的是那种氛围,在一堆堆杂乱的鞋盒中间,是一个个亢奋到声音嘶哑的女孩。“氛围终于对了。”阿玲回想当时心里感受,“如果这种公司都做不下去,那证明这个行业不行。”
没几天,她就接到公司搬家的消息,位于高新西区的新场地里,有数十个敞亮的直播间,“整面墙都是透明的隔音玻璃。”她即将要在这里成为一名“白夜主播”,也就是通宵直播带货。
在业内,这也是新人成长的“捷径”,避开黄金时间,与大主播错峰竞争,深夜的流量反而更易得。
成都是女鞋之都,直播的品类也大多是女鞋。做通宵的第一天,花生米坐到直播镜头前,深吸几口气,按照之前培训流程,开盒、取鞋、讲产品、报价、报编号。她播的都是孤品,好处是不撞款,更容易吸引观众,缺点是难以规模化,说破嘴皮,也只能一双一双卖。即便如此,这也是入行淘宝主播积累人气的捷径。
花生米必须让语速快起来,按照行业标准,她需要在15秒内说完一双鞋,整晚说下来,会打开超过五百双。刚开始,她还有些打结,感觉自己嘴巴“像树懒”。
(主播为训练自己专业性,会在面前贴上专门制作的提示条)
她还记得第一晚,刚开播时,所有鞋品都垒在一面墙上,到凌晨下播,所有鞋盒又跑到另外一面墙上。鞋盒堆积的高度,甚至超过举手可以够到的地方,因此,花生米直播发生过的最大事故,是满墙的鞋倒下来,把她“埋了”。
通宵淘宝直播最大的敌人并不是睡眠,而是孤独。刚入行的小主播一般没有助手,而一般也是小主播会选择深夜直播,静默的艰辛里藏着宝贵的机会。
媒体报道,在国人晚睡的那些时间里,网购成为重要消遣。数据显示,淘宝用户高峰也拉长到凌晨1点,比之前晚了一个多小时,夜间网购消费占比骤增。而在规模视角下,中国夜经济规模将在2021年达到36万亿,即便在黑龙江,其夜间网购订单增长50%以上,人们深夜不睡裹着棉衣刷手机网购。
花生米也从未在镜头前睡着过,她有自己的休息方式,相比于在镜头前的高亢表达,站起来拿鞋是难得的休息时刻,觉得困倦时,她会站起来拿鞋,然后在空荡的直播间来回踱步。
偶然一次,她发现了镜头那端的秘密。很多晚,她独自一人对着镜头大喊了一夜,接近尾声,粉丝逐渐散去,却总有一人在线。后来她才知道,那是母亲,而她已经睡着,只是账号还挂在线上。
(花生米的通宵直播时常持续到早上六七点)
“我对着空气讲了一整个晚上,有些瞬间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。”这位年轻姑娘的执拗终于换来回报。她的直播间人气渐长,淘宝的平台机制在一点点奖赏她的勤奋。
有人下单是最美妙的时刻。那天是深夜两点,花生米照例按部就班说完产品,同样毫无意识地说:“7码的鞋子,要的宝贝屏幕扣7。”
她话音刚落,直播页面忽然出现一个“7”,她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,愣了两三秒。花生米后来回忆,愣的那个过程,是在确认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在这之前,她其实一直都不太相信,自己真的能靠直播把东西卖出去。一个月后,她的直播间单日流量就能达到3万,日均成交一万多元。
通常情况下,白夜主播阿玲要比花生米下班早,路过直播间时,她会跟花生米招手,隔着玻璃墙笑一笑。她知道这对花生米有用,因为她自己也需要。
自从做通宵带货以来,阿玲脸色发黄,黑眼圈重,掉头发…因为通宵直播,她的嗓子长期都是沙哑状态,光是护理药物等,她就有许多种,润喉片、护肝片,成箱成箱囤积,她甚至用芝麻糊护嗓。
(主播们通常会准备很多种护嗓药)
入行带货主播那段时间,母亲传来疑似患癌的消息,她匆忙回家探望,母亲劝她回成都,不要耽误公司管理。母亲还不知道,她公司已经不在。那一刻,她想拼点别的东西出来。
半夜开播以前,阿玲会提前两三个小时到直播间,然后挑选她最中意的孤品鞋,等到上播时,再重点推介这些鞋子,而不是所有都平均用力。这些独特的做法,让她在第二个月就拿到一万多的提成收入。
这群淘宝白夜主播们的经历,也是蓬勃夜经济一个微小切面。2019年8月,国务院办公厅专门印发文件鼓励“夜经济”,其中第一条即为“促进流通新业态新模式发展”。作为数字经济的淘宝直播,更成为引领夜经济发展的重要形式。
白夜主播的未来有三部曲——站起来,然后离开黑夜,回到真正的白天。
这也是只有业内人士才了解的规律,白夜主播并非长期稳定状态,而只是新人进阶的有效手段。当凭借通宵直播积累到一定人气,一名新主播往往要做三件事情。
首先是从凳上站起来,做更多的演绎示范;然后她要告别孤品,走大货,也就是一次推荐一款产品,而不是一件;最重要的,他们必须离开黑夜,去白天接受更大的考验。
在这个淘宝直播基地里,毛豆也并非一下子就“站了起来”,当她将直播时段改到白天,流量和成交都出现骤然下降:原来的粉丝是习惯后半夜才出现的。她的流量下降超过一半,经过半个月“阵痛期”,流量终于重回之前水平,并且保持持续增长。
(为了方便换鞋,站起来的主播通常都是打光脚)
“我知道,我终于站稳了。”毛豆已经不能阻止自己去畅想未来,她知道那些通过努力已经汇聚到自己身上的东西,大概是不会再失去了。毛豆也憧憬着,她的收入会冲破限定平凡人的那道天花板,她将有能力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。
现在,毛豆开播时间是下午六点,再留下半小时准备,她的准确开工时间应该在五点半。而在远离成都市区的都江堰,孩子的放学时间是五点,等爷爷奶奶把孩子接回家,差不多也是五点半,而到晚上下播,孩子又已睡着。
毛豆与孩子的时间几乎是完全错开的。
只在开播前的短暂时间里,她可以有机会跟孩子通上视频电话,前提还是孩子要早点到家。那天都江堰下了大雨,奶奶接着孩子打车回家,早到了几分钟,于是赶紧拨通毛豆电话。即便接起来,她也只能公放,手头还有其他事情忙。
本来只是闲聊着,孩子忽然说了句:“妈妈我爱你,你什么时候回来呀。”毛豆鼻子有些酸。半个月以来,她一共才跟孩子通两次电话。再不舍,也要挂电话了,她特地看了一眼屏幕,通话时长近8分钟。讲到这些,毛豆眼眶泛红。
(为节约时间,毛豆经常在家里囤着大量泡面)
在淘宝直播间,毛豆其实有自己清晰的人设,她就是以“白领宝妈”的身份向大家分享品味。更多时候,是前一个名词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花生米还奋斗在第二个阶段,虽然艰辛的通宵直播她熬了下来,粉丝量也从零涨到了将近两万,但离站稳白天时段还有距离。现在她不用再囤积润喉片,匆忙地在地铁上化妆,日子慢下来了,她想出去走走,之后再回成都。
“大龄主播”阿玲也顺利站起来了,大部分时间里,阿玲都处在亢奋状态,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刷朋友圈。好消息是,母亲的癌症确认是误诊,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下去了,现在她不再有什么顾忌,马上就到她从业的第一个双十一,她只想往前冲。